拴在鞭梢上的思绪
我的家乡在黑龙江北部，是一个小镇，叫古城镇。离开故乡已经四十多年了。
记忆中的镇里有一所小学校，校门外面是古城东西方向的一条村路。古城小镇东西长六里六,这个数字是我们大队贫协主席姬富在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上讲的。他说的别的事我没记住,就这个数没有忘掉。其实，六里六的长度，仅仅是指从最东头的二龙眼一小队到古城公社院墙外之间的这一段距离。村庄里从东到西有两条路：一条是由轴瓦厂向东经过供销社门前的小市场，延伸至三十华里以外的克山县城；另一条是村路从二龙眼开始向西，一直到古城公社后边轴瓦厂家属住宅区旁边的南北道。每一个交叉路口都有坑凹。下过雨后站在路边，就可以等在这儿，看过往的马车通过。令我惊奇的是，在这坑凹过往的大车，同是四匹马拉车，有的还是重载，赶车老板跟在旁边，只是吆喝一声，甩一响鞭，几匹马龙腾虎跃之势就过去了。有的车车上没有太多东西，还把马车陷入泥淖里。马车陷到泥坑里，就堵住了前后面的大车。于是，就有其他的老板子过来相助。这些人不是过来推车卸车，而是摇晃着大鞭子甩得咔咔山响，给误车的人叫套。车套叫齐了，马车一跃而上。接着南北车辆在老板子们的呼号声里，一辆辆赶过去。
我们那里的农村，车老板是有许多说道的，古时驾车术为六艺之一，《周礼·保氏》有：“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这是中国古代儒家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而“御”就是驾驭马车，在儒家，则引申为安邦治国的领导或管理学问。这足以说明，车老板儿在那时农村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的了。我们的时代，仍然是以农业为主的经济社会。在农业机械化十分低下的毛泽东时代，农业生产最重要的耕种力量，就依靠生产队里的十几匹马和十几头牛。在生产队，车老板成为贫下中农最信任的人物。成为一个车把式，这也是农村生产队的人材需要。农村车老板是一代代人的传承和培养的结果，我的朋友大臣就理想当上一个称职的车把式。生产队队长可以年年换，但是，车老板儿却未见换过。可见信任度的要求之高，技术性之强。假如队长得罪了车老板儿，人家把大鞭杆子朝你队长面前一摔，你就得赶紧服软道歉。他车不动弹，你生产队就瘫痪一半。
作为车老板儿，首先，要懂得畜性知道牲口的脾性，知道自己使役的马都什么性格；有没有什么毛病、哪一匹烈性，哪一匹温和。谁拉车卖力气，谁藏奸偷懒；谁喜欢吃青草，谁乐意嚼谷草；哪一个给的料应该多一点，哪一个给豆饼，哪一个喂高粱；谁岁数大牙口老，谁岁数小，牙口青；谁消化不好容易得结症。哪个体力棒适合做辕马，哪一匹准成听话适合打里儿，哪一匹新成员放在边套。谁毛色惨淡，吃了脏东西，怎么处理。这些作为一个真正的庄稼把式，必须一清二楚。
其次，老板子的基本功要扎实。车老板的基本功有这么几项：一个是，鞭术要精准；我们队有一匹瞎马，具说是一个二五子车老板儿一鞭子就给打坏了。那个车老板成了广大社员群众的笑柄。当然，也不允许他继续干下去了。后来，这个人只好找个亲戚，投奔嫩江县的哪个地方去了。车老板的鞭要甩得响亮，如同二踢脚炸开一般，传得老远，带回声的。这是一声号令，马儿们听到这一声响就会一齐用力。这叫叫套，车老板儿连车套都叫不齐，那大车也就别赶了。车老板儿的鞭子要狠，我们队上的刘老板子的鞭子就狠，我看见他有一次调教一匹烈性马，那马拴在场院的柱子上，刘老板儿手握长鞭，嘴里嘘一声“吁……”然后“叭”的一声脆响。那马嘶鸣一声，后腿一趵，浑身肌肉直抖，马肚皮下立刻出现一条血印子，不一会儿顺着血印子滴答流下血来，惨不忍睹。成熟的老板儿，绝不会用他的鞭子随便抽在马的身上。他们赶起车来只是一声吆喝，驾！马车就走起来了，大鞭子在空中一摇动，马儿们就一溜小跑。如同田野里的一支浪漫曲在演奏。
车老板的另一个基本功，是拴车叉套。大车的套股从大轴引出来，经过车辕的吊绳，到马的前夹畔套包前两侧的夹板上。两根套股长度要对称。往往套股使用时间长了容易磨损挣断，这就需要老板儿掌握叉套的技术。车老板儿腰间都挂着一把鱼刀，形状如鱼似月儿。山羊犄角制成的刀柄，油光锃亮。锋利的刀刃卧在刀柄的刃槽里，形状如同挂在腰间的小鱼儿。刀柄似一个拦腰截掉一半的弯月，羊角尖的一端可插人套绳的股缝里，将两个对接交叉的绳股拨进去剜出来，分别编进对方的绳股里。叉好的套股，如同绳索之间结出的饱满的谷穗儿。没有这个技能的老板就会被社员嘲笑：
“赶车老板不会叉套，
系个疙瘩呲点尿”。
车老板儿的又一个基本功，就是装车码垛。大田作物收割完，剩下的全部活计都由车老板儿完成，这我们叫拉秋。大车赶进场院那一刻，老板儿就象坐在金灿灿的小山上，威风凛凛，大车装得四四方方简直就是会移动的艺术品。拉秋车的大车要加跨杠，用四根碗口粗细的木杠在大车上用绳子镳紧，增加承载面。加宽以后大车装的会更多。但是老板们遇到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大车加载后辕马的承受能力。有句庄家嗑，说是“压马掘搭牛”。老板子装车，如果是牛车，重心略偏后一些；马车重心，则略靠前。重心的位置，主要看马的肚带的松紧，适当了，就不会出问题，这是老板儿最关心的。保证辕马不出任何问题，就保证了生产队财产不遭损失。没有经验青涩的车老板儿，装车技术差些，往往会把大车重心装得过于往前，这个样会加重辕马承重，几千斤的重量会把辕马压爬下。中心过于偏后，大车后仰，把辕马吊起来，时间过长会把辕马勒死。发生这样的情况，车老板儿腰间的那一把鱼刀就有用了。凭借它的利刃可以立刻挑开各个套股和绳索。把辕马解救下来。那个时代，做一个车老板儿也真不容易。
正桩的车老板儿，冬季的装束也非常讲究。头顶上是貉壳帽子，戴在头上，如同一团飘着的云朵。也有狐狸皮的，那就更上档次。老板子的帽耳朵任何冷天也不会放下来。耳朵由一副耳包护着，耳包是那种针织物。两端各织出一窝，挂在两侧耳朵上，其余部分兜住两腮和下巴。老板子们身上是棉大衣，当然，大多数车老板是皮大衣。脚下穿牛皮乌拉，乌拉用生牛皮缝制而成，穿乌拉必须有乌拉草续在乌拉鞋中。乌拉草生长在南甸子的塔头上，有塔头的地方都是湿地，塔头是经水冲涮后长在湿地里的草根团。乌拉草割回来后晾干，使用时，要经木锤砸打，去除草屑。砸打之后，便留下淡绿色柔软的乌拉草纤维。这东西续进乌拉鞋里，穿上后隔凉保暖轻松洒脱。老板子还有一对棉手闷子，用一根绳吊在脖子上。有了这一切，赶集、送公粮、拉脚、接新媳妇等等，多冷的天就都抗得住了。
我没并有当老板子的理想，因为马这一种牲畜是我最喜欢的，我舍不得用鞭子打它们。我觉得，这东西通人气，每当生产队开会，我都会久久呆在马棚里，设法给马儿们弄些青草吃。摸一摸它们的脑门，听听它们的鼻息声，用刷子刷一刷它们的身子。能自己走的路上尽量不去坐马车，有时候过年家里分的一点点糖果，也悄悄地喂给那一匹驾辕的大白马。
我在生产队的最后一个秋季，是跟我们队韩继武一挂车拉谷子。那个秋天，我已经可以自己拿一个整劳力个六条谷垄了。韩继武教会了在割谷子的一种抓法叫挎，只要有力量这种挎法可以一口气将谷子割出六七步远。但是这样做，谷堆的距离远了，草捆就加大，老牛腰那么粗。这样的草捆是一般人装不到车上去的，韩继武就说，田子，今年这活咱俩干。于是，他赶车让我跟包。不过我们赶的是牛车，似乎牛车的技术含量比马车少多了。从赶车的鞭子上看，马车老板子是用的红缨鞭。人家的鞭子鞭杆子用三根箭竹拧成固定在一根光滑的硬木杆子上，箭竹与硬木杆的结合部，用生牛皮筋缠成三棱锥形。鞭条儿有一撮红缨，鞭梢是驴皮的。端起大鞭子，颇有威风凛凛的感觉。牛车的鞭子是找一根粗实一点的长柳条子，栓鞭条子的一端，是柳条的分叉处。把柳条分叉部位留下一点，呈丫型，鞭条就栓在丫丫的脖子上。鞭梢也不是驴皮的了，是一根铁丝。这东西打起牛来很有力度。牛迟钝，也很蛮，打一下它们也并不怎么在乎。我两个在一块，累活都让韩继武给包了。他作为老板子，应该负责在大车上装车，由我用叉子往车上挑谷个子。因为老牛腰粗的谷草个子都是我留下来的，理当我去承当。韩继武不让，他让我在车上，教我如何装车怎样钩心斗角。车装完我们坐在谷车上，任老牛慢吞吞地回走，我们在车上高唱“牛（马）铃儿哗哗响，大车下了岗哎，往前越走越亮堂哦爱……”
一天，我心血来潮，就想收藏一根大鞭杆子。那最好是用过多年，鞭杆磨得如同玛瑙一般光滑圆润的那一种。我打电话问了乡下的一个农民老弟，他说，这东西在我们这里是很难找到了。别看我们这是农村，现在大车已经没有了，别说是大鞭子，就是小鞭子也看不见了。家家有小四轮子，连驴车都很少有人赶了。
